老厥、老厥

老厥起初和炊事班的旺喜同住一间房。过一年，旺喜要结婚，就把老厥挤出来。煤矿房紧，老厥便到食堂附近租民房。

老厥租房的老板是田寡妇，六年前死了男人，拖着冬冬和田田两个女孩过，一家人日子紧巴巴。回来搬被子，旺喜扯住他，道，厥哥，成全你呢，隔山隔水的几百里出来当窑工，到晚上光杆顶得被子悠悠颤，造孽。老厥狠劲在旺喜屁股上揪一把，嗔道，快五十岁的老头子，不像你们后生家，尽是沾花惹草的角色。说毕乜一眼旁边的新娘，昂昂地去了。

老厥的日子起初过得寡淡。清晨五点去食堂，夜里回屋上床睡，见着田寡妇，点个头，就算了，话也不多。便是下班早，也只凝到后坡上，盯着血红的斜阳缓缓沉到山后去。

有一日，田寡妇七岁的女儿冬冬去上学，吵着田寡妇要花衣，田寡妇说，这日子熬黄连似的苦，哪有闲钱来摆格，就势一掌掮过去，把冬冬打到角落里。躺在床上轮休的老厥听了，光着脚板跑出来，斥道，你怎么会这样子凶呢？就把冬冬揽进屋，从工资袋里抓过一张皱巴巴的票子出了门，不一会便把一件合身的海魂衫塞到田寡妇手里。田寡妇晴了脸嬉着说怎么谢你？老厥就答，不用。往后时常从食堂揣个馒头包子回来，吃得冬冬眉开眼笑。

田寡妇便把老厥的好处记在心底。上工回来洗浆，便让冬冬到他房里寻脏衣。老厥说，怎好烦你呢？却不拦冬冬。只等衣干了，折平了叠到床上，便拿出些钱给冬冬。冬冬懂事，就把事情对田寡妇说。田寡妇也不谦让，接过钱揣进内衣。无人的时候，开了老厥的门，把钱塞到枕头下，回头说，怎好收你的钱呢，隔山隔水的出门来，赚几个血汗钱盘家养口不容易。老厥的眼就有些潮，脸上一片感激。

田田的脸从门缝里闪进来，田寡妇急忙退出屋。田田读五年级了。日子过得久了，老厥便对田寡妇格外敬重。孤儿寡母，靠队上几个工分分口粮，肚子难得饱几回。这样想着，就趁天黑从食堂背五斤米回来，悄悄送给田寡妇。田寡妇说，真难为你，要是被人抓住，恐要进监子哩，就坚持不受。这时田田鼓着嘴唇过来，一声不响背走了。

田田的眼神有些怪。

第二天老厥去上班，班长惨着脸孔说，保卫科让你去一回。老厥就去。老厥进办公室就见先前的米袋子摆在眼前，身子顿时酥麻了。刘科长瞟一眼，冷笑道，明日始下垱头去罢。老厥退出来，身子佝偻了。

第二天的太阳很是辉煌，两条平行铁轨躺在煤坪折出刺眼的光泽。老厥神形茫然走进矿井，耳边老响着出门时田寡妇的嘱咐，早回呵——

这一去老厥却没再回来。同班的人出来说，只怪老厥没经验，看着煤溜子猛来，还痴痴望着楞神儿。

矿山叫做箕子山。箕子山上多杉林，站在林子里看天，天都揉碎了。这年秋天，林子里多了一拱坟。坟边一个女孩在怀想，晚秋风来，身上的薄衫忽喇喇地飘。

黑谷

爬过坳，是黑谷。黑谷原不黑，笔直的杉林，撑起严严实实的伞盖，斜照流空，一眼涂金叠翠。

起初黑谷很宁静。开了风井，就有几分热闹了。一张巨大的鼓风机，终日对着朝天的洞子吐凉气，振得满山的树木一颤一悠。

老古到了退休年纪，就要求到黑谷去守风井。老队长笑着说，在井底干了三十几年还不足么？老古笑笑，回答，平日回家休假，隔山隔水地想矿井想得慌，还不如到山上听机子吼。队长就说，山里阴森，常有豺狗打门哩，早几回派个年轻伢子守，夜里听到野猪嚎，麻了胆跑回来，死活不肯再上山。老古就扯开衣襟，露出两排精瘦的肋骨，爽爽朗朗道，拿我这把老骨头，扔到狼口里还嫌卡喉咙。队长就答应。临走，扯住他，道，老古，风井连窑，井下一竿子工人，都是你兄弟。老古使劲点点头，扭转身子上了路。

一间油毛毡土屋扎在山坳里，四面林子抄过来满屋凉凉的，风井的热浪一阵一阵在林间弥漫。

老古过得很自在。每日开了机，就到附近林子间去转悠，顺路拣些枯枝残叶来，坐到门坎边烧饭吃。吃过，就把机子每一个地方仔细验一回，把履带揩上油，给瓷闸板旋紧螺钉，然后把风机看了，回到屋，早早上床瞪着眼睛听机子唱歌，听远远飘来的林海涛声，让豺狗古怪的嚎声钻入耳鼓。

山上极少有人来，除了食堂的老厥半月一次送些油盐米菜。只到了春天，才有一队一队的童子打门前过。老古站在门前道边，慈着眼睛问，扯笋子么？走在前头的男孩就点头，说，是咧。老古脸上就来神，道，随我去吧，羊牯凼，笋子拇指粗，森林里的雁鹅菇，又肥又嫩，还有山莓子，红的灯笼一般，蜜甜。童子却不顾，径直爬过坳去了。

老古失望的双眼，久久盯住远去的背影不收回。

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眨眼五年过去了。有一天，老厥上山送东西，远远看见小屋的柴门大打开，走拢，老古的身子直挺挺地僵在床板上，电机履带依旧滋滋润润地转。老厥先是对着床上喊，不见应，再去摇，老古的耳孔里爬出许多蚂蚁来。

老厥怔住。

这一年老古六十有四。

出殡的时候老队长亲自为老古把着灵柩的龙头，身后的队伍，蚂蚁似的贴在箕子山长长的山道上。

正是开春时节，杉林新绿了。

桂子鱼

箕子山下有片仙人崖。仙人崖是石林的名字。突兀狰狞的石柱石笋，组成一座阴森的古堡，凌乱憔悴的灌木挂在石壁上，格外添了古堡的恐怖。

仙人崖多溶洞。满满一线金溪河水流过来，绕着石头转半圈，不见了，留下一片沉闷闷的水声响。

毛秀说，岩门洞，几里深，打着火把朝前走，可以看阴河。老辈说，到夜间，阴河里的桂子鱼，见火就朝岸上跳，白一片。说着就把冬宝挖一眼，神色痴痴的。冬宝没在意，只拿瓶子为毛秀男人添满老薯酒，口里说，起子兄，爱喝你就只管喝，租你房，冬宝不会亏空你。待明日下了窑，到岩门洞捉几条桂子鱼，煮着满屋子喷香，下酒才带劲。未了自己抿一口，向着毛秀眨眨眼。起子不说话，佝着虾背直喝酒，鸡脖子一喘一喘的。

毛秀的脸好白净。

第二天冬宝下了窑，便到堂屋扎松明火把。扎毕，甜甜地对屋里道，起子兄，到晚等我烧鱼吃，便走了。这时毛秀走过来，把水瓢交给病蔫蔫的起子，嘱道，烧了水，就喂潲，再把鸡关到笼子里去，我到院子给你兑点酒来。就从格窗上提了酒瓶，隐到暮色中去了。

夜里起子觉得冬宝捉的桂子鱼好香甜。

日子过得飞快，冬宝下了班隔三差五便吆喝着晚上去捉鱼。起子偶然问，魚多么？冬宝便答，捉不完呢。起子眼斜斜，说，我也去一回。冬宝便劝阻，木着脸道，路坎坷，你腿不灵便，只管在屋守着。起子便点头，跛着左脚进屋去。

毛秀为起子兑酒越来越勤快了。不知哪来的花格子衬衣穿在身上，暮色中飘得很鲜亮。

有一夜冬宝出了门，起子便到冬宝屋里寻烟吸。翻到床铺下，就见几条鲜活桂子鱼装在铁桶里浮游。起子什么也没说，干瘪胸脯一起一伏的。片刻，返转身出来，拄着杖子一跛一跛下到院子里去了。

没多久院子喧闹起来。起子的族人在院子中央的土场上围成一个圈，几个汉子举着竹条往冬宝光着的脊背上抽打。冬宝起初不吭声，只眼凄凄地凝视蓬头绑在树上的毛秀。打久了，沉沉地叹口气，道，毛秀是个命苦人。

——毛秀和起子结的扁担亲。

起子的妹妹是毛秀的嫂子。

土坪上，稻草燃起的篝火一片暗红。

（本文原发《大地》1993年第三期，《四川文学》1994年第5期）

苏松华短篇小说专栏：

编委：谭速成

编审：谢小玲

版式：卢美安

传播梅山文化讲好追梦故事

展现城市风采共建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