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玉簪子
对洱海的情感,用浪花一样的叙述母爱,亘古而不倦的哺乳之恩,是一个作家的天职。
一一作者题记
天麻沙麻沙黑下来,一溜平房缩在厂区的角落,黑黝黝的,我已经亮着的一个窗口,光线是那样微弱,暗淡,使人怀疑,八十年代的今天,窗户里跳跃着的还是“豆油灯”。
油灯倒不是,是一盏十五瓦灯泡的电灯。低矮、破旧、简陋的房子里,盘腿坐着六十多岁的贵生妈。老人正飞针走线,缝着一块金丝亮晃的窗帘布。崭新的花布上绽开的那些金丝菊花瓣,就像她脸盘子上的一条条皱纹。
她的拇指与食指捏针的那条纹络很深了,年深月久,裂着道很深的口子。针,好像嵌在肉里面似的。但是,她的心,从来没有像这阵子拿针时的心情,甜滋滋的,好像刚刚喝了一大碗砂糖米花茶。真的,给媳妇的衣裳上挑花绣朵,给小孙子缝撑腰兜肚,她也没有这阵欢愉。
让做母亲高兴的是,眼下儿子乔迁了。他们全家搬进了宽敞明亮的五幢四楼五号的三套间里。媳妇邀约了贵生的三五个烟酒不沾的朋友,正在那里安顿家什,布置新房哩。
前阵子,他们一窝蜂进来,搬的搬、抬的抬。该抬的抬走了,该搬的搬走了,留下给她一张床、——个老式床头矮柜子、一架关着八只下蛋鸡的大木栅鸡房。临走,贵生媳妇叫贵生换走了原先的一支一百瓦的灯泡,同时还捎带话说,今晚上要把窗帘布的扣子缝好,那客厅里的落地大玻璃窗上要等着挂。
她不时抬起手臂,用针在后脑的发丝上掸掸。
“叮一一”一下,她触到了什么。原来她那颗针,碰在了她绾着发卷的绿色簪子。
老人的心,像被什么尖刺蜇了一下。她连忙拔下这颗调羹大的绿玉簪子,朝褪了色的金丝绒褂子上揩揩,凑近眼睛,仔细察看有没有刮伤它的哪里……,这颗玉簪子,好像是镶嵌的一串宝石,镶嵌出两头尖尖,像只小船样式的闪光宝石。每次她见到它,就增添了她对死者的怀念,生者的温情。玉簪子,太含蓄了,它凝聚着母子之间的一种特殊感情。她不时把它掂量、抚弄、摸擦,还在上面吹着一口一口的热气。这放射着五颜六色光彩的宝石船,又载着老人深远厚重的梦,在记忆的海洋里,驶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贵生可怜呐!生下来就没有见过阿爹。父亲那温暖的手心,英俊的面貌,强健的身躯,孩子是从来没有领教过啊。别人家孩子的摇篮是交车椅、栏杆床,他的摇篮是母亲温暖脊背上的那床裹背;别人的玩具是洋娃娃、双马冲锋枪、军舰船之类的物件,他的玩具就是这晶亮晶亮的玉簪子。它綰在年轻美貌的母亲细白脖颈上那乌黑油亮的发髻。儿子太熟悉了,这根父亲的遗物,玉簪子!冬天,它射出幽蓝幽蓝的色彩;春天,它射出青绿青绿的光芒;夏天,它射出草黄草黄的花纹;秋天,它射出赭红赭红的图景……它的光泽、色度、图像随着阴晴雨雪而呈现各种异彩。是日月的精华,还是天地的灵气?是天穹、洱海、苍山、云霞……自然的反照,还是因为母亲手心的热量、柔发的摩擦、眸子的顾盼?呵,玉簪子!它绾着母子、父子、夫妻之间的千丝万缕^……
贵生爹死得太早。新婚三月,一次出海时被海水吞没了。留下给她最有想头的就是这颗玉簪子。那时, 她是名扬三百里洱海的美人,多少伙子抱着龙头三弦来“弹琴(情)”;多少英俊的汉子约她绕三灵,耍蝴蝶会;她一一回绝,紧紧勒着个挑花绣朵的裹背,让儿子团团窝聚,窝聚团团。她拿着玉簪子,望着碧蓝而深沉的洱海,给儿子一遍又一遍地讲叙“珠玉璞”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洱海边上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叫珠玉璞。她的丈夫在一次航行中葬身海底。珠玉璞没日没夜地对着海面上哭啊哭,哭红了双眼,哭湿了胸襟围裙。一天,从模糊的泪眼,她发现了岸边垂柳枝丫上有个蜘蛛在织网。小小虫子不屈不挠的毅力启发了她。姑娘决定仿效蝴蛛一样,编织一张网,用来在海子打携丈夫的尸首。网编好了,她单人独个驾一只木船,一网又一网,从海东撒到海西;一网又一网,从海南捞到海北。打起了一网网的弓鱼,捞起了一网网的虾螺……终于,第九十九天,捞上来了丈夫的尸首。珠玉璞抱着丈夫的尸首哭得死去活来。她温暖的胸膛紧紧抱着丈夫冰凉的躯体,她赤诚的红心一下一下地紧贴爱人跳动,她滚热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丈夫苍白的面庞,丈夫终于苏醒复活了。而从此,洱海的白族人民也学会了用网来捕捞鱼虾。
海贝滋养珍珠。这样的故事,是白族妇女对结发丈夫的那种忠贞不二的心灵之塔,它是那样的崇高、圣洁、美丽。
海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渐渐儿子长大了。有什么办法呢?世间毕竟没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妙药。死的远去了,唯一的爱,只有竭尽全力来养育眼前的这棵独苗子。要让他成人,成材。
在那多难的岁月,寡母孤儿淘生,难呵。
年纪轻轻的她,没日没夜地把儿子背在身上。一个缘由是使儿子舒适温暖;另一个原因是腾出做娘的取双手,做个手不闲。每逢观音会,她都要虔诚地向千手观音下跪。她怔怔地瞧着那圣洁慈善的娘娘的几十条玉臂发呆:羡慕、向往、希求、祈祷,为了生活过得下去,她希望自己也多几只手。不是吗?编草织席、洗衣做饭、挖田种地、背肥栽秧、划船打鱼……哪一样离得开她的双手?但是,母子还常常填不饱那一天三顿的肚子。在那些艰难的岁月,母亲总是让儿子喝饱吃足了,自己才一颗一粒地捡食桌上的残汤剩饭。该卖的东西都卖了,该典的东西也典了。她宁可输卖身上的血液,也没有打过卖玉簪子的主意。
也真亏他,这个儿子。蛇有蛇路,龙有龙路。十年前,西洱河一个电站到她们村子招合同工,贵生去了。电站是个无限期工程,合同期一延再延,最后“三工”转正,终于儿子在这家厂子里端上了“铁饭碗”。
目前社会上流传着一句话,孝子孝子,不是儿子孝敬老子,而是父母做年轻人的“孝子”。真的,淘大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小时候担惊受怕,要他无病无痛,大了要关心他学业良莠,工作要找个好的,成年后还得帮着找媳妇,有了孙子,做阿奶的腿还得比当爸爸的跑得快……不是吗?贵生长得一副“实相”,工种又差,高不成低不就,做母亲的不知托了多少人,好不容易才找得这个媳妇。
贵生妈高兴极了,姑娘长得粗眉大眼,身强力壮。进厂之前,也是搭她们紧挨一个村子的人。贵生妈深知当今找媳妇的难,心里说,不知前辈子修了什么福,找到这位强劳力的媳妇。
殊不知青莲是个“粗中有细”的女人。婚前,她享受了“一家养女百家求,九十九家都回头”的待邁,只因一个技术员嫌她粗,一个干部嫌她丑,一个驾驶员嫌她勾,一个服务员嫌她俗,和她平起平坐,或者条件稍次于她一点的,又被她拦“回头”了,七挑八挑,最后才搭贵生搭了伙。用她的话说是老实肚里出宝石嘛。也难为她,工资不比男人得的少,待遇不比贵生差,加上贵生这副相貌,畏畏缩缩的。所以媳妇常常嘀咕:量你离幵了我,别想有个“家”。是的,这个家是全靠她撑盘子。俗话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贵生每做-件小事都得揣摩媳妇的表情,他染上时髦的“妻管严”啦。渐渐,他懒得跟母亲答腔了,懒得注意母亲的皱纹、白发、脊梁,更无心揣摩老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即使老人现在比他兴奋喜欢,他也蒙在鼓里。
但是,贵生妈却时时注意儿子、媳妇,孙子、整个家庭的冷暖。他们的幸福也就是她的。喏,眼前的乔迁,就使她高兴得几天几夜不合眼。
唉,房子!一直是做母亲的一块心病。哪个晓不得白族人住房的讲究?洱海岸边的那些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马转阁楼、雕龙画凤不是把一个个外地人瞧得眼花缭乱吗?怪自己,命苦呵!寡母孤儿的,动不了土呀!……现在可好,这阵子托共产党的福,儿子们住上了高楼,前世积德呐!
一一想到这里,老人嘴角上的笑纹更深、更甜了。她轻轻把玉簪子插上花白的发髻,用嘴角咬断了线头子,挪动了下身子,抖抖围裙,站起来准备把窗帘拿到对面的楼上。
这阵子,那两口子的新房布置已告一个段落。贵生媳妇很精细,把新房子里的家什安排得井井有条,真所谓见缝插针、充分利用了。
原先,叫母亲在这摇摇欲坠的平房任留守处的“处长”时,贵生思想上是有顾虑的。人家领导不是明明说了,这间平房要一溜打通,整修整修,防震加固一下,用了抵仓库用,住人不安全。当他把这点想法吞吞吐吐地向媳妇说出,不,还没奋说完,也就是说倒了半截子水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媳妇就骂幵了:“亏你还是个短头发的人,怪不得我们这个家昌盛不起来。嘿,这个家,不是我撑持着,像你这种没有心计的人呀,咳,还想住高楼?还想置东西?……”她还再想说下去,像土锅里的汤,一旦涨起来,泡沫就难瘪下去。但是,她瞧见丈夫默无声息地掉过了脊背。
贵生那勾着的脖颈,宽厚的肩臂,像一大块吸音吸热的水泥预制板。她咽咽口水,声音低下来,和气地说:“阿宝爹,不是我这个婆娘心眼窄,这年头你瞧,哪阵子不是越穷越漏,越富越有。一寸土地一寸金嘛。十年遇到一个火烧天,好容易磨破嘴皮才分到新房子,我们就不兴来个吃包子裹面食,把平房占着?再说,分给我们的那个三套间也不算宽,我已经划量好,里面那间我们两老口住,最外间儿子住。中间大客厅里摆摆桌子、茶几、沙发、电视机、缝纫机、洗衣机,用来会会客人,人不亲水亲嘛……”
“见她的鬼,哪来的洗衣机?”贵生被她说得晕头懵脑。“再说,儿子以后大了,要起房子,你这位憨爹,抓天去?”
“照你这种安排法,阿妈,阿妈住在哪点?”丈夫不得不怯生生地问。
“嘿,说半天,你这个木鱼脑壳!就不是请阿妈清清静静地住在原来的那间平房。省得她老人家上上下下的气喘、辛苦!”
“怕,怕不得!那房子烂朽朽的,地下又出水,天阴下雨,怪潮湿的,阿妈的风湿……”
“咳,等几天,忙歇点,我们帮她老人家铺几块地板。这几年都过来了,难道几天就过不去。还有,莫非,那几只下蛋鸡,你也要把它们搬上楼,哪个招呼?”最后,青莲舔舔干枯的嘴皮,干脆下命令道说:“如果单位里哪个找闲话讲,叫他们来找我,就推给我得了。得了吧。你这个大孝子。”
唉,有什么办法?爹是天,妈是地,老婆就是玉皇大帝。这个婆娘主意一定,你同她牛角扳直,难了。她的这种算盘珠子一拨起来,不让你脑子上像撒了花椒一样的发麻,耳朵里长树叶生根,那才怪哩。不过,最后还是母亲出来给媳妇解了围。
老人说,还是媳妇想得周到,我就是想清清静静地住在这里,省得一上楼梯就心慌。这群鸡,就是要在地上沾沾泥巴气,不然就不肯下蛋了。……,呃,这个阿妈?贵生也拿她没法,她总是一切顺着媳妇的意,有时媳妇把肉呀、鱼啦、煎乳扇、排骨汤给她留“忘记”了,她总是说,正合,我今天胃疼不想吃,或者,呀,我的牙齿嚼不动了;有时水缸见底了,她提着两只大桶,到水管边,咳哧咳哧地上气不接下气提回两桶,还说:“是了,应当锻炼一下,活动活动,舒筋活血……”
现在,好歹总算搬上来了。客厅里,那个墙角还空着一平方米的位置。青莲说:“这里正好摆洗衣机。”
贵生哭笑不得地问:“我说,阿宝妈,你真会开玩笑,我家哪里有洗衣机呀!”
“哪个哄你。我号好啦,要白玫牌。”女人大咧咧地回答。
“钱呢?”
“这你就不用愁,这个家我撑着哩!”
“前天,你还说没有攒够两百多块呢?”
“要说够,也可以说马上就够;说不够也可以说一辈子也攒不够。”
“咋个讲?”
“我说,贵生!你就动员动员阿妈,让她老人家帮帮忙。”
“咳!怪了,她老人家哪里拿得出钱呀?……哦,是了,我去瞧瞧,阿妈的窗帘布可有缝好?”他正想踅身时,媳妇叫住了他:
“不要慌,贵生。我的意思是阿妈的那颗玉簪子,听外贸局的一个朋友讲,很值钱呢!至少三百块以上。阿妈什么都依你,你就搭她说说……”
“莫办了。我不是搭你讲过了,那颗玉簪子的来历?”
“来历是来历,不有稀奇的来历,也不会像外贸人说的‘黄金有价,玉无价’了。何况,她还不是口口声声说为我们好。”
“笃——”一声,门开了。
贵生妈进来了。她抱着窗帘布的手在颤抖,紫青的嘴唇在打颤,脸色灰白而寡绿。她那双毛边底布鞋似乎不是踩在地板上,而是踩在棉花堆上,在打飘飘……隔墙有耳,显然,这两口子的对话她已听见了。她眼圈红了。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但她咽了咽脖子,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出。
她“飘”着,慢慢地挨近胸柜,窗帘布在她的手里失落下来……雪白的墙壁在她朦胧的眼光里旋转起来。她似乎看见了晶莹透亮的洱海,海水在扑涮扑涮地向她打着,匍伏在她的脚下,一阵阵的浪涛酷似一串串翡翠,在撞击,在她的脚下碎了。她揉了下眼角,怔怔地,但是机械地用双手按在发髻上,右手轻轻地抽下了那颗玉簪子。她抖零磕颤地把它放在了铺有红绸桌布的桌子上。贵生和青莲,张大嘴巴,一直目视着老人那寡绿的脸色,没有表情而默无声响的动作。这动作,好像完成在一瞬间,又好像经过了一世纪。远了,两口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老人却像一匹枯叶一样,随着阴丹蓝布围裙扇起的窸窣窸窣声,飘出了门外,消失在黑幕一样的夜色中……
贵生启动脚步,朝前追了两步,终于,又踅足回来。他呆呆地瞧着桌子上的玉簪子。时间仿佛在后退,四周静极了。只有马蹄钟在嘀哒、嘀哒地响。
俗话说,红配绿,丑独独,但那绿色的物件放在这块鲜红的绸布上,简直是互相映衬,在贵生眼里闪现出一束一束的刺眼光芒。玉簪子好像一颗颗铮亮铮亮的水珠,在滚动、晃摇、闪烁……“珠玉璞”的故事又一幕一幕呈现在儿子面前,海水、阳光、沙滩、母亲蹒跚的脚步……
唉,母亲!这辈子你给了你的儿女多少财宝啊,叫我们无法偿还。每次,你总是和善慈祥地笑笑,还说一大堆宽慰体贴的话语,真是扒心扒肝,在所不惜。这次,你却木然了,面孔死灰……这哪里是一颗玉簪子啊,一个炒豆打死人!小小玉簪子,让做儿子的想起了许多许多,那两头尖尖的口子,在他的心上划出了血……
贵生眼睛湿润了,痒酥痒酥的。他朝里屋喊出了儿子,叫他搬出床凳、铺盖,在客厅空着的那个角落抖上床,“来,阿宝!给奶奶一个床位,请老人家和我们一起住楼上……”
“什么,你说什么?”媳妇手拿玉簪子,奔上前,冲着丈夫问。
他瞧了她一眼,看着眼前的女人是那样的陌生。他猛地从她手中夺过了玉簪子,顺势,又给她一掌。他从牙缝里挤出:“你,可晓得,说的玉无价是义无价,情义的义,哼!”说完,他大步走出,消失在黑暗里。
女人蒙住头,在沙发上抽泣起来。
天上,黑咕隆咚的。唯有那晶亮晶亮的星星,没完没了地眨着眼睛,注视着人间发生的一幕幕……
[作者简介]
杨腾霄 男,白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首届常务理事,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诗歌、散文、小说散见全国各地报刊、电台。被评论界称为“崛起的少数民族文学新人”,作品多次获奖。小说集《云在洱海上空》国内外行销三万册,十五秒完成的速写《风花雪月金花头象》为云南省版权局登记的知识产权。现任大理广告公司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