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大树下,抱着师尊望月亮(二十)
不可观神殿后的琉璃窗开阔而明亮,叶婵宫喜欢立在那里看日升日落。
她目睹着朝阳跃出地平线,无限的光涌过来,那是世界上最汹涌澎湃的浪潮,足以笼罩一切,却不足以激起她眸底的一片尘埃。
太阳升起后,她漫步走过诸般金神像,来到了梳妆镜前,镜子是一帘瀑布般的水,她看着自己在水镜中的倒影,觉得有些陌生。
她拿起梳子开始梳发。
长发流泻,发顶编织着两个长长的兔耳发髻。
那是人们俗常理解中的月宫姮娥形象,她其实也算不上喜欢,不过仔细想来,她似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事物,尘埃星海,溪石山岳,她爱世间的一切,于是也显得漠视一切。
她将发梳好,便坐在镜前等待,不知在等什么。
千万年的时间长河里,她似乎常常这样等待。
不可观外。
宁长久与她们远远地看到了这座道殿。
他想起了二师兄第一次带着他拾阶而上时的场景,阳光落下,再没有大月当头,时光的相隔令他恍然。
四师姐走在最前面,她穿着紧身的皮制衣裳,背后绽着兵器,一头短发显得尤为英气。
不可观的门前,一袭青裙的大师姐静立着,宛若映着光的青墨色玉石,她怀抱拂尘,纤手掐着的道诀永远似一朵莲花。
“可有所获?”大师姐看了眼四师姐,问。
“所见皆是江山旧景,未有新感。”四师姐微微惭愧道。
大师姐微微蹙眉,她将拂尘自左臂搭到右臂,凝视着四师姐司离,眸光严厉。
四师姐行礼道:“我稍后来律令堂领罚。”
大师姐却是摇首:“算了,今日是中秋,饶过你了,下次游历归来若再破不开瓶颈,师姐可不会轻易饶过了。”
“是,师姐。”四师姐的所有兵器都是大师姐教的,她对于司离亦姐亦师,司离对她是很尊敬的。
四师姐进了不可观的门。
宁长久却被拦在了外面。
大师姐神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紧蹙的眉始终没有松开,她对于这个小师弟似极不满意,她深吸口气,又看了看宁小龄与邵小黎。
小龄与小黎一同行礼,脆生生地道:“大师姐好。”
神御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些。
宁长久慑于大师姐之威严,后知后觉道:“师姐好。”
大师姐冷哼一声,道:“终于知道回来了?”
“嗯……今日中秋,我回来看师父。”宁长久低声道。
“看师父?”大师姐眯起眼。
“额……”宁长久感受到了杀意。
宁小龄碰了碰他的胳膊,宁长久这才恍然醒悟,“当然也是回来看师姐的!”
“呵。”大师姐哪里瞧不见这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她冷笑一声,道:“既然是恰逢佳节回来看我们的,那备好礼了么?”
“礼……”宁长久这才意识到,他来得太急,什么也没有准备,面对大师姐如刀的目光,他急中生智:“确实准备了一点小礼!”
“哦?让师姐看看?”大师姐饶有兴致地问。
邵小黎好奇地看着宁长久,她可不记得他们来的时候买什么小礼物了。
接着,宁长久的手按住了她的后背,她‘哎’的叫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到了前面去。
“小礼……小黎……”宁长久生硬地说。
空气像是窒住了。
哪怕还有些发懵的邵小黎,都感受到了师姐骤然冲天而起的杀意,她当机立断,立刻躲到了小龄的身后,两人站得远远的,生怕被殃及池鱼。
“宁!长!久!”大师姐厉叱。
宁长久背脊发凉,立刻补救,“我与师姐开玩笑的,我,我这就与小龄和小黎去买礼物,为师尊庆贺佳节!”
大师姐冷冷地盯着他,忽地,她又和颜悦色了起来,“别走。”
“啊?”宁长久可不信师姐的温柔,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果不其然,大师姐扬起拂尘,说:“我送小师弟一程吧。”
眼看狂风骤起,宁长久要被大师姐一拂尘扇跑之际,一缕仙音跨越院墙,缓缓飘出,落到了他们之间,如一朵无意盛开的花,却熄灭了雷火,打散了风雨。
“让他们进来吧。”
仙音缥缈。
那是叶婵宫的声音。
大师姐飘动的衣裙僵住,随后水一般垂落下来,她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身子,冷冷道:“既然是师尊发话,那……进去吧。”
“多谢师尊与师姐。”宁长久毕恭毕敬道。
“谢过师尊师姐。”邵小黎与宁小龄亦齐齐行礼,迈着小步子跟着宁长久进了屋。
不可观幽静依旧。
过了师姐的律令堂是放生池,横跨的石桥上,宁长久驻足停步,望着池水中游曳的鱼,出神了一会儿。
“里面有你当年抓来放生的鱼?”宁小龄探出头,向下张望。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话语轻似叹息。
“没有了,早就没有了。”
他继续向前走去。
涟漪中,不可观古老端重的影好似一节节撑开的枝,它并不高大,却撑满了半面天空,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仿佛这里盛放着古往今来所有的历史。
这里确实也存放着那段历史,只是并非史书文字,而是活了万载的女子。
穿过庭院的大树,石凳,越过藻荇横斜的溪水,道殿横亘面前,门未上锁,他可以直接推开。
门缓缓打开了,光进入眸子里。
诸天金佛还在上方竭力地闪耀,却俨然被窗边的女子夺去了所有色彩。
“师尊。”
宁长久恍惚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娇小的少女,却不曾想见到了师尊原本的模样。
记忆的大门轰然打开,当年月光下师尊持月枝为剑刺来之时,似也是这般音容相貌,半点未改,唯有眸底多了几许惫意。
宁小龄与邵小黎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嗯。”叶婵宫点了点头。
“朱雀她……”宁长久虽知道师尊通过水镜看见了,但出于态度,还是打算主动开口。
按理说,叶婵宫此刻应该打断,说一句‘不必再说,我已经知道了’,但她没有,她看着宁长久双手交叠在小腹之前,端庄得无可挑剔,似在等待什么。
“朱雀她离去之前奇袭徒儿,徒儿奋力挣扎,依旧不敌其歹毒诡计,如今她已畏罪潜逃,徒儿……前来请罪,还望师尊明鉴。”宁长久只能勉勉强强地编完
宁小龄与邵小黎对视了一眼,她们都能读出彼此的心声‘真不要脸!’
“虽然拙劣,但好歹也编了个理由。”叶婵宫淡淡地说,似是默认了。
朱雀将她视为宿敌数千年,如今却主动离去,她心中亦有一丝涟漪,心境的涟漪于她而言总是不寻常的,就像是光落到水面上竟会激起波纹一样。
“师尊……”宁长久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明明月已破碎了,我为何还能恢复这般模样么?”叶婵宫柔声问道。
“嗯。”宁长久点头。
今日师尊的衣裳格外合身,纱裙好似遮月的云,其后朦胧的光晕无比曼妙美丽,唯有天上之物可以解释。
“我带你去看看月亮。”叶婵宫说。
“看月亮?”宁小龄疑惑道:“可现在天还亮着啊。”
宁长久却似明白了什么。
……
‘月亮’是一枚燃烧着的巨大光团,它悬挂在虚空中,放射着光芒,像是一颗人为镶嵌下来的巨大宝石。真正的月亮早已炸毁,这枚新月却也继承了月的特性——明明散发着光,给人的感觉却是清寒。
虚空中,蔚蓝的星辰在宁长久与叶婵宫的身后,他们飞过了气层,来到了这崭新的月亮前。
“这就是烛龙的火精么。”宁长久发出了感慨,他伸出手,触到了光里。
“嗯。”叶婵宫螓首微点。
她也将手伸入其中,似冬日以暖炉呵手,她再将手伸出来时,掌心连接着许多淡金色的丝线。
宁长久看着那些线,明白了什么,“师尊已经与这枚崭新的月建立联系了么?”
“嗯,所以我才能恢复原状。”叶婵宫轻轻地说。
“可它早已不是本来的月亮了啊。”宁长久说。
“原先的月亮也不是本来的月。”叶婵宫清冷的眼眸被新月照亮,“真正的月早在十五亿年前就毁灭了,月只是个名称,它是环绕着我们母星旋转的星,所有这样的星,皆可名之为月。”
叶婵宫轻飘飘地转身,望向了身后巨大的星,“总有一日,这颗月也会熄灭。”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宁长久说,“日与月会更迭,但我们总是原来的我们。”
“嗯。”叶婵宫俯瞰着大地,她虽已长大,身子却依旧是纤细的,她是美的凝聚体,窈窕得好似仙意使然。
真空中,沉默显得漫长了许多。
“我好冷。”叶婵宫率先打破了沉默。
宁长久起初以为是自己挡住了太阳,他让出了些身子,回过头却恰对上叶婵宫宁静温婉的脸,一刹那,光从他们的面颊之间穿过,宁长久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抱住了身前的女子。
他们一同下坠,坠过了一层层稀薄寒冷的大气,坠过了云海,慢慢回到了人间,好似两只远行知返的风筝。
殿内,宁小龄与邵小黎携手走着,她们看着道殿中金色的神佛雕像,辨认着他们的原型。
“这个好凶哦,是什么神?”宁小龄问。
“灾神。”
“这个好丑啊……是什么神呀?”
“这是蚩尤。”
“这个没有头的是鹓扶么?”宁小龄指着一个又问。
“这是刑天……鹓扶是我们的敌人,怎么可能进师尊的道殿?”邵小黎叹息着小龄的愚蠢。
“这位应该是女娲娘娘吧?”宁小龄看着一个面容冷漠的女子神祇,问。
“嗯,有点眼力见了。”邵小黎夸奖。
“诶,这个是谁?怎么看上去婊里婊气的?”宁小龄指着一个神,问。
“……”邵小黎的拳头已经捏紧了。
“嗯?小黎你说话呀。”宁小龄追问。
“你这小狐狸精故意的么?”邵小黎鼓着玉腮,问。
“哦——”宁小龄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位该不会是洛河水神洛神大人吧?”
“你找死!”邵小黎已经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两人绕着白纱帐你追我赶。
“别追了,再追我可要还手了。”宁小龄边跑边说。
“哼,你敢还手试试?”邵小黎怒气很旺。
“我是看着这里是师尊的地方,怕弄坏了,才纵容你追我的。”宁小龄说。
“我也是念着师尊才压抑法力的!”邵小黎说。
“你明明是水神,脾气怎么这么差,真想较量找火神去!”宁小龄祸水东引。
“哼,我与四师姐情同姐妹,哪里是你能挑拨的?”
“我们就不是姐妹了么?”
“谁和你这狐狸精是姐妹了呀!”
“你敢骂我狐狸精?”
“对呀,狐狸精,十条尾巴的狐狸精,九条是你自己的,还有一条是师父给你插上的哦。”
“你……你怎么知道的?算了,不管了,小黎你讨打!”
大师姐听闻动静赶来,打开道殿大门时,两位少女扭打在一起,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她们未分出胜负,周围摆放的物件倒是倒了不少。
“……”大师姐深吸了口气。
遍地生寒。
邵小黎与宁小龄立刻停止了争斗,齐齐望向师姐。
“师姐……饶……命。”
待宁长久与叶婵宫回来时,便见到道殿之外,宁小龄,邵小黎,司离受罚的场景。
神御尺如鞭下。
脆响声里,三位少女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大师姐,她们……”宁长久有些吃惊。
“道殿乃是师尊静养的圣地,小龄与小黎竟敢于其间追逐打闹,扰道观清静,按观律当罚。”大师姐冷冷地说。
“那四师姐……”
“司离身为小黎的师父,却不曾给她讲不可观之规矩,理应一同受罚。”大师姐的话语笃定,语气不容置喙。
“嗯,司离甘愿受罚。”四师姐如此说,她虽被打了屁股,话语依旧静冷。
“无妨的,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今日便免了她们的惩罚吧。”叶婵宫柔和地说。
“嗯,依师尊所言。”大师姐虽然冷傲,但对于师尊是绝对尊敬的。
“还是师尊最善良了……”宁小龄用劫后余生的口吻说。
“是啊。”邵小黎与她达成了一致。
叶婵宫推门而入。
她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也怔了怔,旋即退出了一步,凝神望向了神御,她平静地摊出手,“给我。”
“什么?”大师姐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将戒尺交给了师尊。
“师尊饶命!”
道殿门口,两位少女的求饶声再度响起。
……
中秋节要吃月饼。
邵小黎厨艺了得,她将功赎过,决定亲自做月饼给师尊吃。
叶婵宫却是摇首,“你教我,我也想学。”
邵小黎怔了一下,她看着叶婵宫宁静如月的脸,片刻后才回神,下意识理了理发丝,说了声‘好呀’。
师尊都来学做月饼了,作为弟子的自然也不能懈怠。
宁长久,大师姐,四师姐,宁小龄纷纷表达了要学习制作月饼的愿望。
“应该从哪里开始呢?”叶婵宫问。
“先称料,加水,揉面……哎,这些繁琐的前期工序还是不要师尊亲自做了,脏活累活还是让小龄来吧。”邵小黎说。
“???”宁小龄心想你怎么比我还记仇。
“你们是有什么小矛盾?”叶婵宫也轻柔地笑了笑,问。
“我们没有矛盾啊,我们……”邵小黎与宁小龄异口同声。
她们说着,对视了一眼。
小龄恰站在师尊左边,小黎恰站在师尊右边。
左龄右黎……
“我们龄黎关系很和睦的!”她们心有灵犀道。
宁长久扶额,大师姐似笑非笑,四师姐抿起了唇。
叶婵宫一眼看透了她们弱不禁风的姐妹关系,转而望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会意,立刻道:“嗯,以后我会好好与她们一同增进感情的。”
叶婵宫不知他内心险恶,没听出来,但宁小龄与邵小黎不傻,立刻明白了这话语背后的意味深长,羞得不敢说话。
终于,夜深了。
做好的月饼各自出炉,金黄色的质感宛若一层包浆。
不可观的大树下,大家一同吃着月饼看着月亮。
凉风习习。
“师尊,给我们讲讲月亮的故事吧。”小黎提议。
“月亮的故事……”
叶婵宫闻言,沉默良久,她看过许多故事,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应小黎的提问,可漫长岁月似将寡言与平淡刻入了她的骨子里,她想了许久,才轻轻开口:
“我给你们讲姮娥奔月的故事吧。”
“听过了……”大家一起说。
“那就不讲了。”叶婵宫似也任性了起来。
“讲——”大家又拖长了语调说。
叶婵宫讲了一遍姮娥奔月的传说,故事并没有太多的新奇之处,但大家听得格外认真。
时间悄然过去。
上弦月已悬至中央,然后一点点向更远处沉去。
树下的人越来越少,她们自觉地离去,悄无声息。
最后,树下只剩下宁长久与叶婵宫两人了。
接着,他们也坐到了同一张椅子里。
叶婵宫坐在他的怀里,他们的身上铺着一条薄薄的毯子。
“以前我们也经常看月亮。”叶婵宫说。
“但第一次这样看月亮。”
“嗯。”
“我记不清以前的事了,但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我想一直这样下去。”宁长久说。
“嗯……”叶婵宫先是应了一声,旋即道:“不可,你……记得天明前拔出来。”
“为什么?”
“因为月亮消失后,我会变小的。”叶婵宫说:“十五月光正盛,我才能这般与你见面,之后我又是那个我了。”
那个身段娇小,看上去稚嫩的自己。
“那我偏不松手了。”宁长久说。
“真是孽徒呀。”叶婵宫话语清冷。
宁长久感到了无比的舒服,竟不知不觉进入了梦想。
今晚,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小姑娘,而襄儿嫁嫁她们皆与自己交换了性别,他看到她们将自己团团围住,她们一拥而上……
宁长久从梦中惊醒。
他立刻意识到,这个梦境是师尊对于自己小小的报复……嗯,报复的应是朱雀一事。
他笑了笑,回忆着方才梦中的场景,尚且些心有余悸。
此刻,光照入了院子里。
天亮了。
怀中的少女一点点变小。
他意识到了什么,却为时已晚。
他们毫无缝隙地连接在了一起,似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分开。
……
……
(公众号的番外差不多要结束啦,约莫还剩一两篇的样子,后面大概率就是和师尊一起调戏一下久违的白藏……
最后提醒一下,全订群加群的方式在普群(254424989)的群公告,已经全订了的最好加一下~(在第六章打赏八十块也行)
对了,本公众号的大部分收益(指第六章的打赏 共两千余元)在23号那天都捐掉了~这算是大家一同做的善事,想了想还是决定汇报一下。
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