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肖舒彤江瑾李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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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0点，黄先生点开手机里备注为“海山主持”的对话框，像以往一样，交代了需要的刷单数。

10点40分，收到“海山主持”已经刷好单的消息，他发出了转账。

11点，他将所有要寄出的快递搬上车后，开车前往合作的快递点。

12点，回家休息。这是电商黄先生的工作日常。

电商的刷单学

黄先生做电商已经有三年了，距离第一次找刷单的时间也接近三年，目前在淘宝和拼多多上都有店铺。对黄先生来说，刷单是他做电商的一部分。他坦诚地说刷单是必须的，“你一个新产品上去你不刷，平台是完全不会把你推给别人看的。” 问及刷单对提高销量的帮助，黄先生说：“刷单是为了你的宝贝（指商品）能给顾客看到，能不能成交在于你的宝贝的图做的好不好、你的宝贝是否被市场需要。”

除了刷单，黄先生还采取了在平台投放广告的形式。他解释道：“广告必须投，基础销量必须得做，好评也得做给人家看。”黄先生在刷单和广告上的花费接近总收入的50%，其中刷单的花费更大。“现在市场就这样。”黄先生的语气里带着不以为意，他已经习惯了在刷单上的大额投入。

“现在淘宝基本都不说它刷单，叫补单。”刷单有很多“学问”，黄先生介绍道，“比如说刷单的人不能用同一个IP地址，然后不能（和刷单的人）有支付宝交易，不能有信息往来这些。”

与黄先生做交易的“主持”，其实是刷单链条中的中介，负责从商家处接单后分配给刷单团队，并监督团队把单子刷完，完成后获利。黄先生表示目前合作的主持很靠谱，会继续合作。

除了和主持的合作，商家与快递方也有鲜为人知的交易。

淘宝电商康先生的出租屋是他的工作地点。40平方米的房间，一角放着一张单人床，另一角放着一个木柜，房间里还有一些简单的家具。木柜上面放着空快递盒和商品，木柜旁则散乱地放着贴好快递单的快递。康先生拿出几个快递给记者看，快递已经贴好了快递单，却很轻，他说：“这些是给刷单的人寄过去的，有的有小礼品，有的没有，看你用的方式。”

黄先生也称每个单都要有物流记录：“寄其他礼物叫做AB单，和寄空包不一样的。寄空包，便宜。”和康先生不同，黄先生与快递方面达成了合作，“要一开始就和快递充快递单号的，一般一次充500个左右，一个差不多3块。有空包网的，只要链接号，不用寄出去。”他面露得意，“商业机密，初级电商一个空包（要花）5块多。”黄先生的刷单快递跑的是虚拟的空包网，通过某种技术，直接在系统中生成物流记录，快递不用寄出，却能实现发货、派件、签收全过程。

图为网络刷包网空包报价

绕不开的返利软件

群聊“朝驰新人群（四）”，表面看似与普通群无二，实际上是记者潜伏的一个刷单群。

记者通过在微博上搜索“刷单”一词，找到相关的宣传微博，添加了微博评论里的微信号（招募刷客的人会选择把微信号放在评论处，以防被微博屏蔽）。记者按照添加的人乐乐（化名）的要求下载并注册了“爱客宝”APP，输入其邀请码，然后发给她爱客宝用户信息界面截图和自己的手机号，在她确认没问题后被拉入刷单群。记者按群规则改了名片：注册时间-师傅名称（拉自己进群的人）-个人名称-注册爱客宝的手机号码。

刷单群内每天有无数信息轰炸，为了防止被监测，刷单信息都是由代码组成的暗语，比如zm****819 bylf5。“zm****819”指商家微信号（此处隐去真实微信号），“by”指本金、佣金，“lf5”意为立返5元，即下完单后（完成收货前）商家立刻返还本金与5元佣金。除了立返，还有“hf”货返、“pf”好评返等形式。

图为刷单暗语

群里的交易始终围绕记者入群前被要求注册的爱客宝APP进行。组织者在群里发了一份“务必看懂”的有道云笔记，详细地介绍了爱客宝软件。笔记中称爱客宝为“社交推广平台”，介绍了爱客宝的两种挣钱途径：领优惠券，拿返利；推广收徒弟，享被动收入。还举了具体例子印证，文字通俗易懂，篇幅很长。

组织者也通过多种方式劝说刷客使用爱客宝。一是在指定天数内使用爱客宝返利的次数或金额不达标，会被踢出刷单群；二是注册爱客宝即算会员，在购物时可享受返利，刷单和平常自购都能用，能帮你省钱；三是在爱客宝的返利金额达到一定数量时可以叫师傅拉进更高级别的刷单群，有更多的刷单资源；四是可以用爱客宝做推广，能拿到下家返利5%的提成，当达到一定条件时可以升级为VIP会员，有更高的提成收入。

图为爱客宝宣传图

刷单团队通过爱客宝赚钱的方式有两种，购买商品赚返利和推广赚提成。刷单组织者在利用返利软件的同时，也利用了刷客。一方面，组织者通过爱客宝刷单，赚取佣金和返利，另一方面，通过发展刷单团队，组织者得到推广的钱，又从下家的返利收益中拿到提成。

图为刷单群宣传资料

刷单收入方面，记者了解到不同的说法。在电商黄先生口中，做刷单是个来钱快的活，“一个月一两万还是很轻松的。”而边刷单边招人的记者师傅乐乐则称：“光刷单赚不了多少，一个月顶多千八百，刷单加上推广，一个月多的可以到一两万。”

刷客和组织者能从爱客宝等返利软件中获利，然而，对于本意是给真正买家优惠的电商们来说，却是他们的额外损失。黄先生使用的是一款名为“淘宝客”的返利软件，对于使用返利的刷客，他会找主持追回钱款，说到这里，他有些气愤：“（如果是在）拼多多的话钱就没了。”为了拿到下家提成，组织者会让刷客使用返利软件，也会教刷客怎样避开商家查返利。然而，被商家查过返利的刷客张小姐叹气道：“返利还是能查到，（商家）让我退款了。”

有法难治的刷单乱局

还未满18岁的梁同学做过一次刷单，一共做了6单，却在当天就被骗了。

她在收到一条看似店铺发来的短信后，加了短信里的QQ号。第一单本金100元，她拿到了本金和5块钱的佣金。第二单本金500元，“我刚开始看见的只有一单，做完了之后去找他们，他们说我没有做完，还有4单一模一样的单子，叫我一起做完才给钱。”就这样，梁同学做完了本金共2500元的5单，然而在她5单做完之后，QQ上的人把她删了。梁同学尝试着找了京东的客服，却因为买的是虚拟游戏币，无法退款，客服让她去找警察。梁同学去了警察局做笔录，被通知之后有线索再和她联系。

图为梁同学收到的诈骗短信

除了刷客，电商也可能遭遇诈骗。康先生就遇到过跑路的刷客，“难免会遇到，给你刷完拿了钱就退款。”对于这种情况，他也束手无策。

粤海派出所反诈骗专员何建介绍了常见的刷单诈骗手段，“他是前期给你甜头，让你刷几笔，让你感觉好像是真的了。可能一开始100、200或者500、1000，刷几次以后，他会以网络中断或各种原因说转不了款，让你这边接着刷，你不刷的话，他没办法给你返款。然后让你加大刷单（金额），两千、五千、上万，到最后，突然就联系不上了。其实他抓住了同学贪小便宜的心理。”

据他介绍，接到深大的刷单诈骗报案，大概一个礼拜三宗，一个月的话有十几宗，涉案金额一般都是几千。而《2018中国反通讯网络诈骗报告》则显示，刷单诈骗是2018年通讯网络诈骗中的第一大类型，案件量占比27.77%。深圳大学警务室谢虎飞警长说：“诈骗是违法的，超过一定金额，比如说超过3000，就是一种刑事犯罪，少于3000，那是一种违法行为。”

对于责任界定，刷单组织者和商家各执一词。黄先生认为刷客刷单是违法的，但是他并没有法律风险，“我有什么危险，我做的是淘宝和拼多多，又没什么危险的。”他认为他的风险在其他方面，比如有时候会被骗钱、虚假交易次数多会被淘宝封账号。康先生也明白会有被人恶意举报、封店罚款的风险。而刷单群内的说法是，刷单肯定不会被封号，降权只针对商家，和刷客没有关系。组织者乐乐的话让许多刷客放心，“不管是马云还是店家，他靠你赚钱，封你的号他赚什么。”

实际上，商家找刷单的行为是违法的，主持、组织者与刷客的行为也是违法的。深大法学院的段礼乐老师表示：“刷单是违法行为，违反了《反不正当竞争法》第八条、《电子商务法》第十七条和《网络交易管理办法》第十四条。严重的可能承担刑事责任，目前国内已有入刑的案例。”

记者查阅了相关的法律，其中《中华人民共和国反不正当竞争法》第八条显示：经营者不得对其商品的性能、功能、质量、销售状况、用户评价、曾获荣誉等作虚假或者引人误解的商业宣传，欺骗、误导消费者。经营者不得通过组织虚假交易等方式，帮助其他经营者进行虚假或者引人误解的商业宣传。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刘俊海在接受《人民日报》采访时也表示：“除了组织者，刷客也是违法的。虽然目前我国没有专门法律条例认定刷客的法律责任，但可根据侵权责任法等相关法律进行认定。”

商家找刷单是违法行为，一旦被骗，无法报警。而刷客被骗后报警也较难追回钱款，“有破案的机会，但比较低。我们是以防范为主。”何建坦言。

被问及以后是否会继续找人刷单，黄先生肯定地说，“那是一定要的啊，要不都不用做电商了，真的。”而对于梁同学来说，刷单的经历成了她成长的代价。“我以前从来不相信这个事情那么坏的，现在我信了。”梁同学的话里带着一夜长大的无奈，“（这件事）我也有错，就是明知道刷单不好还要做。” 她承认错误，也希望其他人不要上当受骗。

温馨提示：

深圳市公安局反诈骗中心热线：

81213567

如遇诈骗，请及时拨打此热线

尽可能减少损失

采写手记：

走进刷单：社会阴暗面初探

这一次的社会新闻报道，从着手找选题的那天起，我们就明白这是一个难度和经济新闻不相上下的作业。在这一次采访中，我们将要面对的，可能是社会形形色色有故事的群体。

陌生的故事，陌生的人，陌生的社会地带。面对未知的挑战，我们既紧张又兴奋······

定题：顺利的第一步

第一次开例会讨论选题时，我们对所报的选题都跃跃欲试，但是，在考虑上次经济报道作业的惨痛教训后，我们决定把选题的采访可行性作为首要考虑因素。在对几个选题进行联系采访对象、寻找地址分布后，我们最终确定了将“刷单”作为我们的主题。

我们首先找到了两个“找刷单的商家”。我们用“想做刷单的新手商家”身份，联系到了在广州做淘宝和拼多多的商家黄先生，一番“虚心讨教”后，我们已经掌握了找刷单商家的一些基本情况。考虑到后续的采访需要问到不止“咨询”层面的问题，我们还是将真实目的告诉了黄先生，没想到黄先生对我们表示理解和支持，这让我们的后续采访得以顺利进行。同时，我们也找到了另一个找刷单的淘宝商家康先生，表明真实身份和目的后，康先生也同意了我们的采访。我们接着又找到了几个刷客，这让我们瞬间增加了不少信心。

潜伏：深入虎穴 静观其变

最难的部分还是来了。

刷单其实大多数都是以组织的形式进行，要想了解刷单组织内部的真实情况，我们必须伪装成找刷单兼职的人，卧底进入刷单群。

我们在微博上搜索发现了很多发布刷单兼职信息的用户，添加其中一个自称是“宝妈兼职”的QQ后，她却向我们索要398元的入会会费，我们只好转头继续寻找刷单招募者。最终，我们找到了一个有着几百个下家的刷单组织者乐乐，通过她混进了“朝驰新人群（四）”。

然而，进群只是接近虎穴的第一步，我们接下来看到的各种内部传阅的资料、聊天记录、群公告都不时让我们感到震惊。群里每天都会发一次名为“务必看懂”的有道云笔记，里面详细介绍了进群前被要求下载的软件——爱客宝的用途。我们发现，原来入群前下载的爱客宝就是刷单组织者赚钱的主要来源之一，即通过做推广在爱客宝中赚被动收入。

刷单组织利用第三方软件赚钱这一新线索的发现，令我们感到大有所获。随后，我们又在群里的聊天记录中发现两张解析爱客宝模式的图片，印证了我们此前关于“爱客宝是赚钱和推广的重要工具”的想法。为了让群里的成员都使用爱客宝刷单，群公告的文件中还传授了“如何安全使用爱客宝”的经验，教大家如何在商家不允许使用爱客宝返利的情况下，安全使用并且不被发现。

群里活跃度非常高，几分钟就出现一次“99+”，每到晚上，群里的成员就会排队发打卡信息。同样的句式，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时间，初次看到时，我们都对这个群的规则和秩序感到震惊。但在群里仍需要非常谨慎，一旦违反了任何一条群规则，都会被立马踢出群聊。比如，长期潜水、不爱分享、乱发商家名片、爱客宝的返利次数不足等都是禁忌。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这个刷单的群不是一步步设陷阱“骗钱”的组织，反而会在群里发大量的信息教成员们如何辨别诈骗单、虚假信息，甚至不遵守规则的成员会因此被踢出群聊。群里每天都会发布“每日防骗提醒”，共13条注意事项，比如禁止做京东E卡等虚拟单、禁止做退款单、推荐费单等，同时会把以前的成员被骗的案例发上来警告大家，这跟我们想象中想方设法“圈钱”的刷单组织形象有点不同。

问责：警察与专家的解说

在完成对商家、刷客、刷单组织者的采访和对刷单群的观察后，我们开始寻找打击刷单诈骗的警察和了解刷单法律问题的专家。

我们首先打电话给深圳市公安局网络警察支队，一位姓曾的网警接受了我们的采访。本着“消息源相互印证”的想法，我们又联系了深圳市公安局南山分局，对方表示“终结诈骗”公司是更好的采访对象，于是我们给“终结诈骗”发邮件表达采访意向，对方秒回“留下电话，稍后联系”，我们兴奋地等待了三天，才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动回复。此后，我们又找到了粤海派出所的反诈骗专员何建，向他咨询了刷单诈骗等问题，深大警务室的两名警察也接受了我们的采访，告诉我们关于一些深大学生受骗的基本情况。

对于刷单违法的问题，警方的说法有点含糊不清，于是我们找了深圳大学教授刑法和经济法的老师，我们前后共计给9位老师发了信息表达采访意向，最终成功采到了2位老师。到这里，我们才都松了一口大气。

总结：写作与感受

我们这次的采访比较充分，有许多消息源，也拿到了很多关键信息。而对众多消息源、信息进行取舍，是写作上的大难题。刷单的“网络”错综复杂，也给我们增加了写作的难度。最终在对刷单网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梳理之后，我们完成了报道写作。

刷单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社会的灰色地带，如果没有人报案，警方很难进行监管。但是我们都深知刷单会给一个正常的市场竞争环境带来很大的影响，而刷单的人，明知道刷单违法却还是为了蝇头小利去做单，这里面的组织关系网和外部监管其实都很值得我们去进一步探寻。

这一次的采访，也算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到社会另一阴暗面，深入了解后，我们会发现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动机，每个人的行为站在他自身的角度上都是可解释的，尽管这些在大环境看来都是“不常规”的，这也让我们明白在新闻报道中挖掘个体的故事和与社会之间的矛盾，或许能成为我们接近真相的最佳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