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华县咸中毕业后,同学借走了我的毕业证
真假刘光启
我的经历中,发生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还原故事真相是我的初衷。好像活在世界上,就不能回避阳光的照射,风风雨雨的磨练一样。
我高中毕业后,因为父亲的劝阻不愿到边远的柴达木盆地工作,只好回家劳动。我闷闷不乐,无可奈何。唯一牵肠挂肚的是县中毕业证。我常常望着盖有咸林中学红色大印的证书发呆。为了得到它,我长途跋涉,不辞劳苦,起五更,熬半夜,终于达到门门功课基本优秀。父亲对我的成绩是满意的,我自己心里也乐滋滋的。可是,经过这些艰难曲折之后,我感到盖着大红印章的毕业证,对于我来说,渐渐地失去了应有的魅力。说它是一页废纸嘛,政府就凭这张纸给我的许多同窗学友分配工作。工作虽然普通,有的工作地点还很遥远,但那是吃国家粮饷的让人眼红工作啊!没有得到毕业证的几位同学,家庭成分再好,也不能分配工作,说明毕业证是个非常重要的证明。重要的毕业证对我来说分文不值。在家劳动的空闲时间,我担着菜到别的村去卖,人家卖五分钱,绝对不会因为我有盖着县中红色印章的毕业证,买菜的给我六分钱。卖菜的时候,肩上的担子依然沉重,依然汗流浃背,依然叫喊得口干舌燥。啊,盖着县中大红印章的毕业证,对于一个成分不好的卖菜者来说,分文不值,屁也不顶!
有一次,我看到毕业证后,心里五味杂陈。十年寒窗九载熬油的辛苦,落了这张硬梆梆盖有大红印章的纸。这张纸在我手里一无是处,成了自己人生的极耻大辱。尤其那个大红色印章,仿佛大张的嘴巴嘲笑我的晦气。我怒不可遏,一下子扑过去将毕业证揉成一疙瘩,甩到地上。这还不解气,又走过去踩了一脚,走出门去。我站在渭河岸上,双手叉腰,任凭河滩肆无忌惮的狂风,向我撞击,我冻成冰棍。我不知为什么跌倒在地。我艰难地爬起来,举步维艰,一步三回头。我骂自己,混账,你这是怎么啦!我望着冬日的渭河,感叹不已。渭河是先祖繁衍生息的地方,我不能自暴自弃,我应该等待时机。我走回家,把毕业证弯腰捡起来,轻轻地抚平。这张盖着大红印章的毕业证毕竟是我十年寒窗的心血结晶,我对它有着藕断丝连的复杂感情。
渭河华州段 吉武昌摄
让我想不到的是过了一些天,经常有我的同学到家里来。县中毕业之后我们各奔东西,我因为成分的缘故,昔日学友之间的来往不再。他们来我家是罕见的,多日不见,我当然很高兴。几句闲话过后,他们嬉笑着说出自己的目的,要借我那没用的毕业证。借毕业证,我心里一抖,这张让我牵肠挂肚的毕业证终于有了另外的用处,我体会到它的珍贵。
我哭笑不得,一口拒绝。我想,既然毕业证是没用的,你要它做什么?
当同学走后,我茫然地对着毕业证,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我班的副班长来到我家。他因为有病休学,没有毕业。这让我感到非常意外。这位在学校趾高气扬的家伙,多次揭露我和反动的家庭划不清界限,学习目的不纯。为这事,我还被当着班里的典型批判过。想不到他的到来依然和毕业证有关。他嘻嘻哈哈绕了好半天弯子,这才说到毕业证问题。他说,先前我对你的要求过于严厉,请你不要怨恨我。我这次来要借你的毕业证用,不是白用,这是有条件的。你借给我,我将我妹子嫁给你,我知道你家的成分不好,娶媳妇困难。我摇摇头。他又说,我要借毕业证,有个亲戚能帮我到县政府当个官,那时候,我会为你找个工作。这个,请相信我言而有信。我仍然摇摇头。我几乎要向他的脸上吐口痰,骂他是无耻之徒。我没有这样做,我知道我的出身,我不能锋芒毕露。我一口回绝了他。
毕业证给我的生活带来无法安静的思考。
有毕业证的我,依然在家劳动。繁重的体力劳动使我感到力不从心。因为不愿到柴达木去,就失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毕业证,这是一个灿烂的图景,是县中给我带来的诱人童话。柴达木——一个遥远的不毛之地具有极大的诱惑,到那里我就成了公家人,可以领取工资,出人头地。可是,我摇了摇头,过去的机会就像渭河的流水,一去不复返,悔之无益。我害怕父亲伤心,不敢向父亲再次提起。
因此,我只有闷闷不乐。
有一天,在巷道遇到本村的刘福志。他胖胖的,方脸,个子不高,人显得很精明。他和我年龄不差上下,是我要好的朋友。他父亲是木匠,和我父亲关系很好。他因为家里贫穷,没有上过几年学。他小学没有毕业就到西安去了。他说他在西安学相公,就是给人家店里跑腿打杂的那种差事。他经常回来问我书本中一些问题。我觉得这家伙聪明伶俐,悟性很高。
刘福志说,光启,你去不去西安?
我摇摇头。我不能答应他的话,我得和父母亲在一起。
后来我俩说到毕业证。他说,伙计,我想借你那毕业证用一下,你拿它没用,借给我落个人情。再说,咱们都姓刘,春节时敬的一个先祖,清明时上的一个坟头,作为耶律的后人,能够光宗耀祖,就是我们先祖的荣耀。伙计,你说呢!
我犹豫片刻,爽快地答应了。反正毕业证在我身旁没有任何用处,借给朋友只要有用,也算给朋友帮了忙。更何况,我俩是一家人,一个刘字不能分,打断骨头连着筋。再说,这个说有用又无用的东西,搞得我神魂颠倒,还不如让他拿去用,一来落个人情,二来免得在身边引起不快。就这样,像扔垃圾似的,我把装着毕业证的小布袋扔过去。里面有我完小初中高中的毕业证。
刘福志弯腰拾起小布袋,解开来,把里面的东西看了看,说了许多感激话后,拿着小布袋走了。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麦王新胜村巷道 闵蓉摄
这时,农村搞起农业合作社。由于成分不好,贫下中农不愿和我们这样的家庭同流合污。我们只好四户地富家庭组成一个农业合作社。我的父母亲身体不好,我是家中主要劳力,一有重活,我就争着去干。代父劳动是我的责任。因为我年轻,又因为我很随和,人们让我担任记工员。记工员是个啰嗦事情,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忙的结果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对于毕业证那件尴尬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国家百废待兴,先是“三反五反”,后来搞大炼钢铁,大跃进,高唱凯歌超英国,赶美国,一日千里,全国沸腾。我的父亲是狂热运动中不可缺少的运动员,村里召开批斗会的活靶子。开会时,父亲弯着腰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义愤填膺的群众吼声惊天动地。开始,父亲被揪出的时候,吓得全身发抖,坐卧不安,几天吃不下饭。天长日久,经常这么搞,父亲渐渐地习以为常了。
这些天,我看父亲揪斗时站在台子上。他弯着腰,胸前挂着巨大的纸牌,上面写着“反革命”几个字。我心里酸不溜溜的,很不是滋味。每次批斗会后,望着父亲失魂落魄的神情,我心如刀绞。好几次,我在村道里看到父亲趔趔趄趄地走着。我快走几步,想上前扶住他。可是,看到周围人们鄙视的目光,我只好抿紧嘴唇低着头匆匆走开。
父亲对我的表现很理解。他多次告诉我,孩子,你不能同情我,你人生的路很长很长,只有和我划清界限,你的生活才能平静一些。只有和我划清界限,你的人生之路,才会好走一些。
我百思不得其解:父亲解放前没有在家,他怎么会剥削穷人呢?即使剥削穷人,也是爷爷的罪过。爷爷已经过世,他的罪过不应该算在父亲身上。可是,农村人讲究“啥蔓蔓结啥蛋蛋”的遗传基因,根据“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的观点,父亲自然应该是个剥削者——一个笑里藏刀的剥削者。
当然,有这么多的令人头痛的事情纠缠着我,毕业证的烦恼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