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现场丨重读苏珊·桑塔格《影像世界》与约翰·伯格《摄影的使用》——川大艺术学院“当代艺术批评与理论专题研究”硕士研究生课堂
你不能拥有现实,但你可以拥有影像——就像你不能拥有现在,但可以拥有过去。
——苏珊·桑塔格
上课时间:2019年5月30日
引言
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中谈到,“我们的时代”从不相信以影像的形式来理解现实,到现在却相信把现实理解为影像。进一步谈及到今天的时代,一个以商业消费为代表的后工业社会,可以说我们从相信把现实理解为影像到相信影像即现实。影像世界不仅仅只是现实世界的理解反映,而且影像世界就是现实世界。影像世界取代真实世界可以看作是视觉观看取代了参与经验,一种想要拥有新经验的迫切性转化为了想要拍照的迫切性。拥有一次经验等同于给这次经验拍摄一张照片。同时,由于每一张照片在今日都可以被任何人观看、下载乃至拥有,所以影像的意义也在浩瀚如海的大众传媒之下被无止境地消解。除此之外,所有美学的、道德的、政治的甚至关于“现代性”和“现代社会生活”的问题都能在摄影相对短的历史中被展现出来。这也是我们需要对影像做进一步探讨的根本原因。
作者简介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美国著名作家、评论家,先后求学于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牛津大学等著名学府,长期为《党派评论》《纽约客》等重要刊物撰稿,主要作品包括随笔文集《反对阐释》《论摄影》《疾病的隐喻》等,以及小说《恩主》《火山情人》《在美国》等;此外,桑塔格还积极介入各类社会事件,发挥作为独立知识分子的巨大影响力,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
约翰·伯格(John Berger,1926—2017),英国艺术评论家、小说家、画家和诗人。1926年出生于英国伦敦,1944至1946年在英国军队服役。退役后入切尔西艺术学院和伦敦中央艺术学院学习。1940年代后期,伯格以画家身份开始其个人生涯,于伦敦多个画廊举办展览。1948年至1955年,他以教授绘画为业,并为伦敦著名杂志《新政治家》撰稿,迅速成为英国颇具争议性的艺术批评家。其代表作有《观看之道》《看》《另一种讲述的方式》《毕加索的成败》等。
课堂现场
本堂课讨论的文本选自苏珊·桑塔格的《影像的世界》与约翰·伯格的《摄影的使用》。细读文本材料后,罗丹、孙倩男、简月、曹艳晶、邓佳其、向懿锦等同学在课堂上分别做了主题发言。在这里,我们将课堂讨论的主要内容整理出来与大家一起分享。同时,需要提前申明的是,尽管各位发言者在课前已经围绕此专题做了相应的准备,但是课堂现场仍以即兴的基调为主,因此难免会有用语不准确的情况出现,且囿于学术水平的有限,所述观点仅为个人见解。请各位朋友们海涵与指正;同时,文中也有对前人著述的引用,因只是作为学习的目的使用,而且本信息仅为还原与呈现鲜活的课堂面貌,未对文献出处一一查证标示,如涉及版权问题请与我们联系。以下为各位发言者的讲述概要:
罗丹(四川大学艺术学院2018级艺术学理论专业硕士研究生):
苏珊·桑塔格在《影像世界》中指出,19世纪中叶以后,影像逐渐替代成为了现实性世界,拥有影像的替代物就等同于拥有原来的物件,因此影像是一种占有和获取;除此之外影像不仅是替代品,人们还可以从影像中获得经验,如即使一个人从未涉足某地,但是他可以通过观看世界各地的照片,来获得信息和知识,得知此地的气候、风俗、地貌等等。而工业环境下的影像则是处于潜在控制下的影像,苏珊·桑塔格指出有两种摄影,一是延续性摄影,另一种是具有引人注目的细节的摄影。在这两种摄影中又包含有两种观看态度,一是把摄影看做纯粹的记录工具,二是把现实美学化,把摄影看做纯观看的美学。
而这两种摄影和两种观看态度导致了两种社会观看方式的矛盾,即公共摄影和私人摄影。苏珊·桑塔格认为,公共摄影对应的是把摄影当做工具,展现空间道德秩序的延续性摄影,这类型的摄影用相机把视域武装起来,使摄影即影像服务于权力,服务于国家、工业、科学的权力。而私人摄影,则是通过细节表现整体,把现实美化,让相机的视域富于表现力,揭示被称作私人生活的神秘空间,表现真正的生活。约翰·伯格在《摄影的使用》中拓展了苏珊·桑塔格有关影像的理论,不同的是,约翰·伯格提出了另类摄影这一概念。另类摄影即将影像置于活的背景环境中,置于流动的时间中。在一种流动的叙述时间中,我们应该看到影像背后的种种关联性,即在影像中看到绵延的时间和历史。
孙倩男(四川大学艺术学院2018级设计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拍照”如今成为积累经验、核实经验的一种方式。“对到处旅行的人来说,拍照似乎已近于一种义务。”相机已然成为人们一旦踏出家门便必不可少的工具,旅行携带相机已经是“标配”,各种网红景点打卡成为一种新的流行风尚。很多时候人们来到一个地方,真正的目的往往并不是参观和旅行,而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拥有一张景点的“打卡照”。摄影可以为人们提供这种虚假的在场证明,利用相机既可以记录人们所到之处的风景,也能记录自己的踪迹和行程中所进行过的一系列活动。
在桑塔格看来,这种旅行方式是盲目的,更是肤浅的。旅行的初衷早已不在,人们只是在一味地积累照片、积累经验。面对行程中的目的地,相机一度成为人与真实景观之间的一道屏障。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人们的身体在场,感官却是缺席的,这使得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真正的“来过”究竟为何?对于上述情形中的人们而言,照片的存在看似记录了旅行的生活经历,为其积累了更加丰富的、新的经验,但实则却只能证明这些旅行者经验的缺乏和肤浅。桑塔格认为现代人对拍照这种欲罢不能的态度其实也是一种异化,拍照这一行为本身不仅不再记录快乐,反而成为对人们的某种禁锢和苦役。
简月(四川大学艺术学院2018级美术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苏珊·桑塔格通过梳理现实与摄影影像之间的关系来阐述摄影影像自成的一个影像世界,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则通过影像世界来拥有新经验、拥有现实,并沉浸于影像的消费与生产中。这样影像世界的建构正好为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发展提供了基础,这也是苏珊·桑塔格批判的一个方向。而约翰·伯格则站在使用摄影的角度,构建一个另类摄影的脉络来能使摄影表达对资本主义在使用摄影方式上的不满。对沉浸于影像世界的我们来说,苏珊·桑塔格与约翰·伯格对摄影与消费社会资本主义之间关系的剖析也能为我们观照当下影像提供新的思考。
在新技术、新媒体出现的当下,影像世界构建的这样一种“虚假”更是有恃无恐,特别是手机屏幕里,威力更大的视频、新媒体席卷而来,裹挟着人们的独立思考与自主判断,朝一个平面化、碎片化的世界而去。我们在手机里的观看,其实就是米尔佐夫所说的一种观看远胜于相信,是消费刺激下的一种观看方式,我们一直都在消费视域为我们营造的影像中认识世界。正如居伊·德波这样写道:“从生活的每个方面分离出来的影像群汇成一条共同的河流,这样,生活的统一便不可能再被重建。重新将他们自己编组为新的、整体的、关于现实的片断的景色,只能展现为一个纯粹静观的、隔离的伪世界。”因此,在这样的影像世界的漩涡中,我们更加要学会保持怀疑。
曹艳晶(四川大学艺术学院2018级美术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苏珊·桑塔格将“在柏拉图洞穴里”这篇文稿放在了《论摄影》的第一章,从而我们不难看到影像的真实性如影随形,它仍然是摄影最为关键的问题。在柏拉图洞穴里,我们将通过火把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像看作是世界的真实本身,沉醉而不自知。费尔巴哈也在《基督教的本质》中谈到了“我们的时代”,即从不相信以影像的形式来理解现实,到现在却相信把现实理解为即是影像。但苏珊·桑塔格认为这是对影像与现实关系的静态式观照,仍然不够周全明晰。
在桑塔格看来,关于影像与现实的关系是互补的,当现实的概念改变了,影像的概念也随之改变,相反亦然,当影像的概念改变了,现实的概念也会随之改变。就如桑塔格在文章中所提到的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理论——一个人是各种外表的总和。另一方面,影像不同于一幅油画,画只是表现或指涉,而影像是对拍摄对象的延伸,这种延伸可以使我们获得拍摄对象甚至控制拍摄对象——占有。过去原始的影像效力概念假设影像拥有真实事物的特性,但我们现在却倾向于认为影像的特性属于真实事物。就如约翰·伯格在谈论《生活》杂志所说的第二个趋势:照片不仅仅代表生活,这些照片本身就是生活。
由此,摄影与现实的关系从古至今形成了这样一条脉络:影像与现实的对立(柏拉图)、影像反映、理解现实(费尔巴哈)、影像自成一个世界——影像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影像即现实,影像即拥有,影像世界取代真实世界。
邓佳其(四川大学艺术学院2018级艺术学理论专业硕士研究生):
永恒的上帝之眼出走,影像拯救了随风飘逝的记忆,但将瞬间从破碎的时间中抽离出来的行为割裂了意义的连续性。时间是有缝隙的,影像表面存在着巨大的欺骗性,摄影作为前所未有的观看方式,看似捕获着每一秒不可否置的真实,但人究竟是否应该相信眼睛、照片或不可见的科学?一秒24帧,若速度够快,物体会存在消失的情况。未来派画家巴拉画笔下的狗是模糊的影子,还是一幅完整的图,形式与实体在此分道扬镳。有时实物甚至是为影像存在的,本着对现实的援引按下快门,但它仅是模子,除此别无他途。人们总是先考虑用超大硬盘来保存不同角度的影像,再考虑实物,因为若你改变主意,一键删除顾虑全无。所以人们生存在弹性的网络空间中,游走在影像中,对实物“摄魂夺魄”,习以为常。
影像具有无限种可能、无限种意义,但它使人麻木。像《景观世界》这本书的封面一样,每个人都戴着眼镜,沉浸其中,具有魔力的影像帮人建立观念,帮助挽留时光,也一遍遍提醒着遗忘和死亡,谁敢说看到那些黑白照片的时候,心中没有一种讳莫如深的时光流逝感呢?人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叹息。工业社会赋予摄影地位,消费时代膨胀了影像,而影像聚合出的世界是破碎的,它正在疯狂地篡改世界,人们的视觉承受能力越来越高的同时,道德标准也被拉高了。尽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维持影像遮蔽真实,眼前的影像真实代替真实的情况,但在窥视和被窥视并置的时代,我们的眼睛于周围的环境本就是巨大的战场。在波谲云诡的荧屏时代,人们拥有一切,也一无所有。
向懿锦(四川大学艺术学院2018级设计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在《影像世界》中,桑塔格开篇便明确告诉我们:影像成为解释现实的最有效途径。人们从影像中寻找乐趣,从照片中欣赏世界,可照片中蕴含的欺骗性却被逐渐忽略。摄影,是现实世界的一个小切片,是对现实的肢解。摄影的欺骗性打着真实的旗号篡改世界,以至于貌似真实代替了真实,试图拼凑出一个取代真实的影像世界。
读完这两篇文献,我对于摄影给我们的是真相还是谎言有一些简单的看法。影像让真实世界弥漫着一层薄雾。“有图有真相”这句话流行了很长时间,我们赋予了照片绝对的、无可质疑的权威。但事实却是,我们经常看到的很多惊艳的照片,却因为如今科学技术的发展,在其背后有着令人不忍直视的真相。通过照片,我们以为自己看到了事情的真相,但其实我们离真相还很远。身处在图像时代的信息漩涡里,我们很难接触到完整的真相,“眼见不一定为实”,我们无法保证自己看到的是完整的信息。在这个数字时代,人们常说“像照片一样”,因为图像比现实看上去更加真实,现实与现实的“副本”难以区分,摄影的真实性和欺骗性辨证统一的观点在这一刻更加地清晰。但是照片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种假设,假设存在或曾经存在某件事情,就像照片中所呈现的那样。
而在苏珊·桑塔格的文章中,在影像和真实之间,她无意夸大,只是阐明中间的落差,她没有否认影像的意义,而是提醒我们,在影像中我们必须警觉,何者是在场的,何者是缺席的。所以我们需要区分照片与现实的关系,分清影像中的真实性与欺骗性。
课堂总结
彭肜教授(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生导师)
一、对摄影的认识
早期摄影的出现引起了人们广泛的视觉观念变化,这可以说是古代型社会进入到现代型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以前,我们主要依靠文献、文学来记录、整理社会现实和时代历史,这种文字型的表达方式依赖的是主观想象的概念,所以,我们很容易将其作为“神”来仰望膜拜。但是,自从1839年摄影被发明以来,我们看到了世界的“具体样子”。摄影成了我们与世界之间的透明之物,它为我们提供了无可辩驳的真实性,并且能作为某种证据来纠正谣言与误读。同时,摄影或者说照相机是机械之眼,它超越了肉眼的局限,并且在理性的物性观看下摆脱了人的主观色彩。
对摄影的探讨随着摄影的发展也在不断地被深化,照相机咔嚓一声的瞬间定格在某种程度上切断了日间历史生活的日常性,在这种“此时此刻”间,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言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们是否可以在消逝的时间(一次性)中寻找一种永恒的可能性呢?不仅如此,摄影还具有一种两面性、双重性,摄影里的时间与超时间、现实与超现实。以及摄影作为存在的记录见证和作为艺术的联系与区别。除此之外,对于现在的摄影,我们更加关注的是其背后的眼睛或者说力量。从政治意识到商业消费,摄影影像成为了“看不见的手”实施监管和控制的最主要且最有力的武器。我们似乎永远只能看到权力拥有者所希望我们看到的影像世界,隐藏总是多于暴露。毋庸置疑的是权力下的摄影使得早期影像作为证据的立场变得不再坚不可摧。
二、关于摄影的哲学家与哲学话语
波德莱尔在《1859年的沙龙:现代公众与摄影术》这篇文章里对摄影表达了不友好的态度。波德莱尔认为机械的自我成像并不等同于世界的“真实”。并且摄影使艺术的美失去了容身之地,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精英主义的看法。本雅明在《摄影小史》里主要谈到了摄影带来的复制对人类知觉所引起的变化。而瓦莱里在摄影百年纪1939年的演讲稿中分析了作为新媒介的摄影对于艺术创作和表达方式的影响。如果说波德莱尔是从绘画艺术的角度对摄影持有消极态度,那么瓦莱里则是从文学、写作的角度对摄影抱有积极的态度。瓦莱里认为,摄影能够使得文字自由地发展其特性。
麦克卢汉认为“照片是无围墙的妓院”。他不仅从媒介批评的角度道出了摄影将人平面化、扁平化的事实,还对摄影在资本主义消费文化中的媚俗、讨好、有求必应的价值立场提出了尖锐的批判。布尔迪尔在文化社会学的立场上,讨论了带有中产阶级趣味的摄影艺术。他认为不同的阶层或者说集团因为知识思维和评价样式的不同而呈现出了不同的摄影习性。苏珊·桑塔格则是在道德和审美的立场上谈论了摄影的现实性问题,她发现了上个世纪70年代摄影的局限性,并认为其是一种“强奸的模仿”。乔纳森·格林着眼关注于摄影的思想资源,约翰·伯格则是提出了“另类摄影”。鲍德里亚在《消失的技法》里,从之前摄影主体的立场变为从摄影对象的立场出发,以后现代接受美学的理论视角进一步探索着后工业社会里的摄影。
除此之外,摄影对美术史的写作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摄影的出现使得艺术史家们对艺术历史的研究思路和分析眼光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在以往的艺术史书写中,艺术史家致力于将所有的美学艺术图像化、视觉化。而摄影的出现使得其研究者的目光转向了宏大社会历史中的某些细节基础。同时,摄影的无意识更为我们带来了对某种精神独立价值立场的考量。
德馨艺社“课堂现场”报道小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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